举例而言，雨。
主厅里的老旧电视正在播放新闻。
“——当地时间5月7日晚9时24分，中国北方航空公司执行6136次航班的麦道头条纵深82型客机从北京飞往大连时，在大连机场东侧约20公里海面失事，造成乘客103人、机组人员9人全部遇难。”
屏幕上显示着熊熊燃烧飞机残骸和一众救护人员，而我则是因为临时被人放到沙发上——有幸目睹了这样的场景。
“事故发生后，附近居民立即报警，接到报警后，警方立即组织消防、公安、120火速赶去现场进行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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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自从转生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年代的新闻。
5月7日，那不就是昨天嘛。飞机失事事件也挺严重的，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就在我想抱臂思考之时——
堂姐已经握着奶瓶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自从向姥姑学会了兑奶粉的技巧后，她在照顾人方面一直都兴致勃勃的样子。
“■■■，■■■■■■～☆”
屏蔽了堂姐的活拨性发言，我扭过奶嘴撇过头去，屋外的暴雨阵风袭人。
说起来，这还是转生以来第一次遇见暴雨之夜。做完功课的堂姐，不厌其烦地在耳边讲故事——不知为何，她好像很痴迷于法布尔的《昆虫记》。
“——你这贪吃的小毛虫！不是我不客气，是你太放肆了。如果我不赶走你，你就要喧宾夺主了。我将再也听不到满载着针叶的松树在风中低声谈话了！”
说起来，那本《昆虫记》似乎是叔叔送的礼物，因此她格外珍惜，翻来翻去的页脚微微起了点卷，封面画了个彩色的可爱涂鸦。
虽说只是个小学生，但照顾起人来还蛮有一套，作为姐姐而言可以打个及格分吧。
而我也差不多适应了她时不时的亲密互动，普通的『蹭蹭脸颊～☆』和『亲亲贴贴～☆』都能忍受，不过话说这孩子头发好长——
——痒死了。别、别凑过来。
还有别把手伸进来啊混蛋姐姐，很冰的啊，夺走一个柔弱婴儿的体温对你有什么好处。
在被姐姐揉来揉去之后，我决定默默把此事牢记于心，等过几年长大了之后再欺负回去。
请广大读者们监督这件事。
#
套用未来某漫画的经典台词——
『——婴儿床的那边，是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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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传来雷声，正当我思索着未来该怎么欺负我那黏人的姐姐时，忽然眼前一黑，整个老宅都被暴雨吞噬。
“——呜哇哇奶奶姥姑，停电啦……姥姑，奶奶，停电啦。”
吵吵嚷嚷的小孩子。
什么啊，原来是停电了。
这个年代的农村经常停电，突入眼帘的黑暗吓人一跳，仿佛躲着影沉沉的妖怪。
在堂姐即将哭出来之际，白发老人端着蜡烛走了进来，泛黄的光晕照亮整个大厅。
乳白色的蜡油往桌上轻轻一滴，燃烧的蜡烛就像是房间里屹立不倒的士兵，堂姐止住了眼泪。
小孩子怕黑，有时候总会想象黑暗里有什么虎视眈眈，但旋即老人已经将孙女搂在怀里安慰，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但有那么一种温暖的氛围在。
这时我才不由得想，那果然是奶奶。
随后姥姑才轻笑着进来又问了些什么，大家一起其乐融融地享用晚饭。吸了几口奶，我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
烛光摇曳，屋外暴雨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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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意袭来，此时大概才晚上八点，但我已困到不行——婴儿的精力不足，这是极为自然的行为，脑袋开始像蝴蝶一般在意识的边缘轻飘飘地往来飞舞。
睡梦边缘横陈着黑幽幽的深渊。
我不时脱离边缘，在令我头晕目眩的深渊上方盘旋。但我害怕那里的幽暗与水深。
为什么非害怕不可呢？那是前世的沉默与混沌，曾经的我也跟姐姐还有家人极为亲密，但之后却愈发疏远，那样的幸福时光转瞬即逝。
……
『“看，小白，姐姐买了蛋糕过来喔！～☆快开门啦快点开门啦！”』
『“在写小说，别来烦我。”』
……
『“小白，今天二姐她难得来一趟成都呢！～☆我们仨一起去春熙路逛逛吧？”』
『“——都说了，没时间。”』
『“小说什么的之后再写嘛！”』
『“少啰嗦。”』
……
『“小白，开门啦，姐姐我来做饭啦，嘿嘿。照顾弟弟可是姐姐的天职喔！”』
『“那种事点点外卖不就好了嘛。”』
『“可是……外卖没营养。”』
『“无所谓吧！别打扰我，在写小说知道吗这几天都别来管闲事。”』
『“可、可是……”』
『“现在马上就要完结了，剩下的十几章对我来说很重要知道吗，所以让我一个人静静，别来烦了。外卖会自己点的。”』
『“外卖的话……”』
『“——别管我。”』
『“……”』
……
前世的记忆还在不断浮现，就在猝死的前一周，我一再拒绝了堂姐的好意。
说好的外卖也完全忘了点，我时常码字码到废寝忘食，饮食作息不规律是常有的事——什么时候猝死都毫不稀奇。
我从初中开始就沉默寡言，至少在周围人眼中一直如此，我的大脑无时无刻不再构思着自己的作品，亦或是专注于阅读无法自拔，根本很少顾及他人的感受。
2014年的时候，奶奶因为突发脑溢血去世，然而作为备受家族关注的我——这个唯一的孙子，在灵堂的火盆前烧纸时，却面无表情。
那不是故作坚强，因为就连那个时候的我也满脑子都在构思小说剧情，根本没有考虑过奶奶去世的事情。
等回过神来时，也不曾悔过。
前世的我性格乖离，逐渐自私自利，只顾着眼前的笔和手下的键盘，与父母亲人渐行渐远——我也没有资格考虑那样的幸福。
也就是说。
之所以有现在的人生，完全是因为我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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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位于深海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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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梦中，再次回响起抓阄那天时，举行仪式的奶奶曾在耳旁低吟的话语——
（『“某种情况下，人生这种东西类似于不断改变方向的局部沙尘暴。”』）
白发老人在海底深处轻声催眠——
（『“那里面大概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方向——有时甚至没有时间，唯有碎骨一样细细白白的沙尘在高空盘旋。”』）
（『“孩子，虽然你听不懂，但请一定要想象那样的沙尘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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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见了那样的沙尘暴。
白色的龙卷风浑如粗硕的缆绳，直挺挺拔地而起向高空伸展。
沙尘暴朝我这边步步逼近，我可以间接感受到风压，它即将把我吞噬。
——请选择你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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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事实上你会从中穿过。等沙尘暴偃旗息鼓之时，你恐怕还不能完全明白自己是如何从中穿过而得以逃生的——甚至它是否已经远去，你大概都无从判断。”』）
（『“……但有一点是清楚的。”』）
（『“从沙尘暴中逃出的你，已不再是跨入沙尘暴时的你。是的，这就是所谓人生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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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选择谁的人生？
我伸出手，梦见了幽灵——在漫天的沙尘暴中不知去如何选择，我在抓阄——是的，那时的我正在抓阄。
如果真的要选择『人生』的话。
我会选择『纸』的人生。
可那时的我选择了什么呢？
周围的梦影都在满怀期待地看着我，但位于世界中心的那个婴儿却茫然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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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我抓住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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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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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暴雨渐小，我差不多在水滴从屋檐滴落的那一刻堪堪醒来。
睡着期间应该是被移到了婴儿床上，窗帘在在风中摇曳，远处庭院的微光从树隙间隐约透入。眼睛习惯黑暗需要时间。
然而之后烛光便照亮房间，有人端着蜡烛靠了过来，抱着《昆虫记》的少女路过我的床边。
凝眸细看也分辨不清脸庞，可小小的身体和脸的轮廓依旧以不可思议的清晰度和纵深感浮现在昏暗中。毫无疑问，那是孩童时代的堂姐。
她大概是起夜去厕所，因为怕黑所以点蜡烛，因为不想打扰别人休息所以自己一个人来回。这个年代的乡下基本还是旱厕，黑漆漆的一片总会掀起莫名其妙的恐怖。
所以她要抱着书。
因为是自己的父亲送的礼物，所以多少有些安全感在。现在这孩子来到我的床边，婴儿虚着眼睛以维持某种睡着的假象。
堂姐像是在云端遐想着什么，或者仅仅在注视我那又长又深的梦境亦可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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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我抓住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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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姐的黑色剪影微微摇颤，脚步声在岑寂的黎明房间里毅然决然地声声回荡开来，不知为何我的心脏也随之剧跳起来。
她轻轻俯身低头，犹如森林中的动物全神贯注地倾听不曾听过的动静，心跳声将我们隔离在过去与未来的两个世界。
“小欧π真是的，被子都踢歪了。”
熟悉的脸部触感传来，女孩微笑着拉上我的被褥，然后才抱着书和蜡烛从婴儿床边离开。
我闭起眼睛掬取她的心颤，将其融入自己的心律——我就此睡过去，直到天将亮而未亮之际，院里的鸟们开始叽叽喳喳，于是我再度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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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停止，宁静的清晨，云如同吸音材料一般将方圆几里的鸡鸣声都收纳其中。
那个时候，我抓住的是——
终于想起来了，梦境深处停留的女孩手的触感——抓阄仪式那天，在我因为发觉自己记忆残缺而手足无措的时候，在我被所有人期待的时候。
只有一个小小的女孩凑到了床边，然后把自己怀中的《昆虫记》试探性地递了过来。
梦中的我想抓住她手中的书页，然而并没有抓住，最后碰到的只有她的手指。
梦中抓阄时的我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那本书，可女孩却天真地以为我所有的拥抱和索取都是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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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个时候。
在场所有人都以为——我选择的是女孩怀中的那本书，可是只有我才知道。
那个时候，抓住的只有她的手。
难怪堂姐那么黏我，不管是在前世还是现在，那天抓阄时我最后抓住的都是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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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从小就没有被父母真正关爱过，和自己双胞胎妹妹分开的笨蛋堂姐，在看到眼前的婴儿时——她天真地觉得自己第一次被人需要了，不再是被爱而是去爱着别人了，所以那天她的眼睛都闪烁得如同星空。
为什么我现在才想起这件事来呢。
真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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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的那个蠢女人，三十三岁了还没结婚，天天想着怎么照顾身边的人，就算是家里蹲废物堂弟也会温柔地施以援手——在他最开始创作艰难的时候照顾他的起居，甚至不惜被周围的邻居说闲话。
结不成婚怪谁啊。
这个老太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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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言地看向上方的天花板，沉默了良久，当窗外差不多大亮的时刻，电视机里再度开始播放新闻。
来电了。乡村的人们都在鸡鸣和土灶的炊烟中醒来，接着便听见姥姑戛然而止的话题和女孩吵吵嚷嚷的天真笑声。
躺在婴儿床上的我，在听到万花筒般的千万声音后，不由得感到羡慕。
——是的，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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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嫉妒那个前世的男人。”
我在嫉妒那个曾经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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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嫉妒呢。
这份爱恋已不再属于现在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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